长白三三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着

猴子

这个世界上能惹我生气的人不多,那猴子算一个。

 

五百年前第一次见面,我便与他斗了个三百余回合。还记得当时我带着梅山六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前去镇压他,十万天兵天将包围了整座花果山,云雾缭绕间尽是天庭威严。可猴子面无惧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是何方小将,辄敢大胆到此挑战?”

 

猴子身怀通天本事,这话不假。七十二般变化使得行云如水,金箍棒与我这三尖两刃刀一来一往无丝缝。那是我杨戬此生打的最痛快的一场,那时不知,这种痛快往后再也不会有了。我与猴子就在这花果山中御风飞驰,周围是不同于天庭的碧辉煌法规森严,花果山钟灵毓秀,人人道这地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果真如此。

 

我想我定十分讨厌这泼猴,他无法无天惹是生非,还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场混战终于是我赢了,即使赢得有些卑劣。可天庭的大人们做事只看结果,何像人间小怪对过程唧唧歪歪。

 

猴子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小腿肚被哮天犬狠狠咬了口,琵琶骨也被刺了个对穿。他倒在地上破口大骂,落尽下风又无可奈何的狼狈样倒是比刚开始桀骜不驯嬉皮笑脸让我看得顺眼得多。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空洞,我也没在意。

 

后来才知道,那是对往后无尽孤寂的预感,是对猴子再也不能自称与天同寿来去潇洒的惋惜,是对短暂触碰到却终是如流沙流失指缝的自由的悲哀。

 

我其实并不讨厌猴子,我只是嫉妒他。

 

我嫉妒他生来便在这天地自由痛快,嫉妒他敢与天相争,嫉妒他做了我一直不敢做的事。我却只能端着二郎神的名号,在这天庭与人假面相笑。

 

又过了很多年,当初的泼猴也修成正果,立地成佛。这些年里我听说过猴子很多事情,他与玄奘一同西天取经,路遇九九八十一难。他在人间见识悲欢离合,他收妖降魔。猴子回来过天庭几次,似乎是来搬救兵的,可搬的兵也不是我,我自然不会特地找他,只是无意间远远望到他一眼,他穿着粗布麻衣,戴着顶蹩脚的帽子,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竟是头上那金箍。

我忽然又想起来当初与猴子初见时,他头戴凤翅紫金冠,一身金甲,倒也挺威风。可惜我以后再也没见过那模样了。

 

猴子称魔时,称得上半个无人能敌。如今他成了佛,当真天下无魔。再也没人能与我酣畅一战,我又只剩下没见过他时的寂寞。我曾经提着三尖两刃刀去过天竺灵山,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任性。

 

我冲着九重莲台上的猴子大骂:“你爷爷杨戬来了,敢不敢下来与我战个痛快!”我以为猴子会像当年一样跳起来喊:“你敢说那等大话!且休走!吃老孙这一棒!”

 

可他只是坐在那,眼睛都没睁开,仿佛无悲无喜无怒。

我尝试着激怒他,却发现自己此生唯一一次听人满嘴骂言就是当年在花果山。我脑子一顿,就将三尖两刃刀朝猴子一掷,意料之外地,刀尖刺破了他肩膀,刚好从琵琶骨处穿出来。我不禁一愣:“你!你怎么..”可不过须臾,那刀又自己拔了出来掉在我脚边。

 

猴子终于睁开了眼,五百年前花果山猴子的眼睛满是无尽的火焰与激情,可此时他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就那么看着我,面无表情,却有着莫名的怜悯与悲哀。

 

那绝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该有的表情,我认识的猴子绝不会露出此等神情。

 

恍惚想到猴子被我捉回天庭时被百般折磨,可他都嬉皮笑脸的。明明那么疼都笑出来了,如今你是斗战胜佛,取经归来身怀数不尽的荣耀,舒舒服服地坐在这九重莲台上,你怎么不笑了呢?

 

这时我才知道,我是那么想念那泼猴嬉皮笑脸不可一世的混账样子。我拾起三尖两刃刀,问:“是不是当年花果山就是我们战过的最后一场?”我对上猴子的眼睛,他却不回答。庙里是那么安静,安静的跟天庭有些像。

 

我和猴子间,竟然也能那么平静。

 

终于,我忍不住朗声笑道:“我知道了。此次是杨戬无礼,望佛祖见谅,告辞。”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大雷音寺,没有再回头。到门口时,却听那斗战胜佛念道:

“阿弥陀佛。”

 

人人都道佛法无边,果真不假。连猴子都逃不过。我早该想到的,当初我把猴子捉回天庭时就该想到,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敢踏破苍穹,自称与天同寿。

 

从猴子取经归来修成正果那刻起,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齐天大圣孙悟空了,只剩下斗战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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